流子的童话 第二部 斜阳正浓

作者: sky浪翻云

  《流子的童话 第一部 义色传说(重写版)》
  斜阳正浓
  一
  “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,亦真亦幻难取舍。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,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?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,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,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。
  问询南来北往的客,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。相伴人间万家灯火,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,过去未来共斟酌……”

  毛阿敏的歌声从录音机里传出,在寂静的车厢里面回荡,居然有了一种立体声的感觉。《渴望》并不是我喜欢看的那种电视剧,毛阿敏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声音。
  但是此时此刻,这样的旋律,居然让我有了一种孤苦无依的悲伧。
  我痴痴地看着前方的那条路,我很想彪子和小虎能够念在往日的情分上,和我说点什么。就算不说,多看我几眼也行。
  可是,他们没有,他们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,我能够听见彪子刻意抑制的呼吸,也能看见小虎颇为不安地扭动,但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将各自的头偏向了窗外,留给我的只是后脑上两片无情的青丝。
  所以,我只能看着那条路。
  这是从九镇通往县城和市区的那条国道,我曾经走过无数次。就在半个小时之前,我刚刚顺着这条路回来,和朋友一起。

  而现在,我又正从这里离开,离开我熟悉的一切,陪着我的只有恐惧。
  每个人都会有恐惧,这并没有什么稀奇。
  只是,我想,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不曾体验过那一晚,我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。
  其实,恐惧有很多种。
  比如,看见死人与看见活虎的感觉肯定不一样;站在高处和面对众人演讲的感觉也一定不同。

  可,比起我那天所感受到的恐惧而言,这所有的一切加起来也只不过是愚人节里一个善意的玩笑而已。
  因为,人生中最大的恐惧不是面对,而是未知。
  是你明知道“可怕的情形”即将到来,你却毫无办法,只能束手无策等着它突然降临的那段时间。
  我知道,今天晚上,我万万难以逃过这场劫难。但是,在还没有摸清劫难究竟是什么的时候,我依然有一丝渴望,对于生存和安全的渴望。
  在这种发自内心地渴望主宰下,有着很多人、很多灯光和很多警察的县城或市区,都是一个值得我去期待的理由。

  所以,当我盯着前方的路,我可悲且可笑地在心底给过自己两次希望。
  首先,我认为他们会带我再次回到县城,去见悟空。
  但是经过通向县城的那条路时,车子并没有拐弯,笔直走向了市区的方向。
  马上,我又开始幻想,也许我们是去市区。
  因为生意的关系,悟空回来之后一直都是呆在市区,县城只不过是一个谈判的地方。而市区才是他目前的家,他应该已经等在了那里。
  只可惜,人生不如意处十常八九。

  这次也没有例外。
  在离市区还有十多公里距离的地方,车子突然向左偏离国道,拐向了另外一条黝黑岔路。
  十来分钟之后,车子熄火,停了下来。
  失去了车头灯光的照射,双眼慢慢习惯了黑暗,周边的一切反而开始清晰了起来。
  我们身处一块山崖,流淌了千年的源江河水,在前方气势万千地滚滚东去。
  我认出了这个地方。

  在盎格鲁·撒克逊人还在茹毛饮血的时候;在婆罗门的神还在说地球是被三只站在海龟背上的大象驮着的时候;在天地间还充斥着君王的皮鞭与铁剑,代表自由、平等、博爱的红白蓝三色旗还远远没有开始飘扬的时候;甚至,在中国还没有被称为中国的时候。
  九镇,就已经叫做九镇。
  当然,比起上海、深圳这些大城市来说,九镇是贫瘠的,闭塞的,落后的;但是,在我的心目中,它依然有着连那些大城市也远比不上的独特的美丽之处。比如说,悠久的岁月长河中,那些遗留在这块土地上的动人传说。
  顺着九镇那条河水顺流朝东,二十多公里处的地方,有一处地势极为险要的山崖,崖顶一弯巨石宛如独角向下,角下有一个山洞,潜入水中,水涨则隐,水退则显,常年都有一股清泉,由洞里流出,汇入江中。
  更为奇妙的是,每隔一些年数,洞中总会顺着清流涌出规模极大的一批头缀红点的奇异鳊鱼,味道极为鲜美。若逢其时,远远看去,点点红芒配着石角山洞,就像是犀牛吐虹。所以,这个地方的名字就叫做“犀牛口”。

  在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,犀牛口旁边曾经住着一个叫做崔婆的妇人,靠着向行夫走贩们卖点薄酒为生。某日,地面上突然来了一位道人,道人好酒。经常来往于崔婆小店,每每索酒数壶,累计百壶而从未付钱。崔婆并未计较。
  终于一日,道士对崔婆说:“我喝了你许多酒,却无钱偿还,就让我为你掘一口井吧。”翌日,井成如泉涌,涌出来的则全是酒,香气扑鼻。“以此井作为酒资偿还你罢”,道士说完即飘然而去。
  崔婆从此不再酿酒,而此井冒出来的酒却比陈酒还好,不过三年,崔婆就成了当地的一大富翁。多年之后,前度道士复来,崔婆表示万分感谢,道士于是问,酒还香吗?崔婆回答:“好是好,只是因为不必酿酒而无酒糟,俺家的猪没有吃的罢了”。
  道士摇首叹气,挥笔在墙上题了一首诗:
               天高不算高,人心第一高。
               井水当酒买,还嫌猪无糟。

  题罢掷笔而去。
  此后,井中再无酒水,崔婆也已逝去千年。
  但是,这个传说却随着犀牛口、崔婆井这两个地名一起流传了下来。
  很小的时候,慵懒地躺在长辈温暖的怀里,我无数次听到过这个传说,那消失的酒香与神奇的法术,让我无比向往。
  长大之后的某个秋日,我和一个叫做王丽的女孩,手牵着手,也曾经一起去过那里,我们从早就枯竭肮脏的井里掬起一捧水,闻着笑着,却都不敢喝。

  这一切,留给我的记忆都是那样的美好,美好得让我觉得恍如隔世。
  也许,美好和我的距离真的隔了一个尘世。
  因为,我从来就不曾想过,这样一个动人而美好的地方,当我又一次到来的今天,却变成了险峻,偏僻、荒芜、隐秘的龙潭虎穴,大凶之地。
  “来了啊?”
  车子才熄火,两个人就像是幽灵一般从江岸边的某个黑暗处冒出,边打着招呼边向我们走了过来。
  “是啊,老大呢?”
  陈继忠回答一声,打开车门,迎了过去。
  “老大还在市里,和廖老板谈点事,说等下过来,估计不要多久了。人抓到了沙?”

  两个人走到了车门跟前,一个我不认识,另外一个居然是几个小时之前刚见过面的江兵兵。
  “嗯。”
  江兵兵的脑袋伸进车厢里面,四处瞟了一眼,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,颇有深意的一笑之后,对陈继忠说:
  “那要得,那先准备一下沙,省得大哥到了,看我们什么都没有搞好,又不高兴。喏,给你。”
  江兵兵说着话的同时,身边那个陌生人也给陈继忠打了一个招呼,将手里某样东西递给了他。
  陈继忠接过来,沉默了一两秒之后,回了头,看着我说:

  “义色,不好意思,我只可以做到这个样子哒。路上我一直都没有为难你,现在只怕没得办法,要麻烦你一下了。莫怪我,我和你无冤无仇,我也只是个跟在屁股后头玩的。彪子,你和小虎两个人把义色弄下来。来,小虎,接一下。”
  说完,他的手顺着副驾驶座椅头枕旁的空隙伸向了小虎。
  那是一捆难说是灰还是白的指头粗的麻绳。
  我明显感到紧挨着我的彪子大腿抖了一抖,整个人却依旧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话。倒是另一边小虎的脑袋猛然抬起,先看了看陈继忠手里的绳子,又看了看没有任何反应的彪子,神态紧张而慌张,手动了一动,却没有敢接。
  我的脑海里面一下子炸了开来:

  “彪子,你们是要怎么搞?彪子,小虎,你们到底还当我是不是兄弟?给我一句实话要不要得?我们之间,有什么话说不穿的?”
  现在想起来,这句话是多么的虚伪和弱智。
  如果他们当我是兄弟,我现在怎么又会坐在这里?如果我当他们是兄弟,我又怎么会怕他们。既然不是,我又问这些干嘛?
  只是,对于当时已经开始预料到有些大事不好的我而言,我能怎么办?
  我只能不假思索地跟随自己的本能反应,说出了这句没有任何意思,也没有任何意思,却可以让自己多少心安点的话。

  “彪子,你怎么了!你是不是要等大哥到了,看到这个样子,你才舒服些!”
  陈继忠站在车门外,提高了自己的声音。
  在他的说话声中,彪子终于回过了头,他看向了我。
  他的眼中居然泛着泪光!
  “三哥,对不起!”
  耳边传来了他低沉而熟悉的东北口音。

  “狗杂种!!!!!!”
  在狭窄的座位上,我不知道自己的四肢是如何在那一瞬间全部展开,我只清楚记得,我倾尽全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,扑向了彪子起身离开之后,空出一丝缝隙的车门方向。可是,脑袋却与车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,不太疼,有些闷闷地眩晕。
  “三哥,对不起,对不起!!!”
  在我跳起来的同时,另一边同样也传来了小虎的道歉,然后,两个身躯像是两座庞大的乌云罩住了,将我压制的不得动弹。
  我红了眼,疯狂的抵抗着,挥打着……
  “义色,老实点!老实点!莫动!莫动!捅你!捅你!捅你的娘!!!”

  陈继忠再三警告之后,拉开车门,接二连三的拳头开始劈头劈脑地对我砸了下来。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,恍惚间,突然一拳直接砸在了我的鼻梁,“嗡”地一声,金花四射,早已是筋疲力尽地我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终于云散烟消。
  周边细小的石头摩擦着脸部的皮肤,尖锐短小的枯草带着一股土腥味扎进了牙龈。
  我翻躺在地面,脸上很多地方都火辣辣地疼,鼻子痛得让我有些透不过气,我只能用下巴撑着地面,尽可能地将脑袋抬起呼吸。然而,从鼻子里面流出一股接着一股地暖流,也就顺着人中流到了嘴里。
  双手被人用力向后反扳着,隐约中,我仿佛都听到了自己骨骼的脆响。
  伴随着我粗重如牛的喘息,背后有一个人一直在小声地抽泣,那是小虎。

  虽然才过了一两分钟,但是此时的我已经不再害怕。
  我只是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与厌倦。
 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想挣扎,不想说话,连动都不再想动。
  就像是一条已经被人放了血的死狗一般,我就那样躺在那里,任由这些原本不认识的人、或者平日相逢也会一笑的熟人、甚至曾经共同喝酒买醉,两肋插刀的朋友们来摆布。
  双手双脚都绑好之后,我被人抬着双肩,靠着车子前方的一只轮胎,坐了起来。
  “妈了个逼!你个小麻皮,这个时候哒,你还调子蛮高啊!看什么看?看你妈逼啊!高!高!高!你还和老子调子高!”

 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,但是我知道,那一刻,其实,我心中没有半点调子高,不服输的意思。当时的我,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思。整个人就是一片虚无,就好像落到这个下场的根本不是我自己,我的身体里面已经抽离出了另外一个我,而那个我已经脱离了这片苦海,眼前的一切都再无所谓。
  我压根没有意识到我看过江兵兵。
  所以,我到现在,都还想不清,为什么当时和我无冤无仇的江兵兵要那样踢我,往死里踢,就算是为老大办事,也没有必要这样。
  “算哒、算哒、算哒,兵兵,算哒!”
  陈继忠把江兵兵拉了开来。

  “义色,出来打流,不是你死,就是我死。你砍闯波儿的时候,他不也就是这个样子。事到了这一步,莫多想哒。你先坐一下咯!”
  江兵兵的几脚已经将真正的我踢了回来。所以,在他狞笑着与陈继忠一起转身走开之前,我吞下了嘴里的一口血,说了一句话:
  “江兵兵,你不弄死我,老子就要弄死你一屋人!”
  江兵兵和陈继忠都回过了头,两人的眼中都冒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。江兵兵甚至还扭头看了陈继忠一眼,好像是要想他求证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一样。
  “看你妈了个逼!!!”

  我说出了第二句。
  江兵兵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,变得极度凶残狠毒。
  几乎在陈继忠伸手拉他的同时,他肩膀甩开了陈继忠的手,对了准我一个助跑,然后,一腿扫在了我的左边脸颊……
  这一下,再也不是幻觉,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己左边耳朵里面传来了“波”地一下轻响,有些像是打了个响指,又有点类似于开香槟的那种声音。声音不大,却很有穿透力,从我脑袋左边透到右边,弹回来,回到左边,又到右边,上下左右,开始回旋。
  然后,我就再次躺在了地面。

  我没有晕,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。
  朦朦胧胧、模模糊糊,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“窸窸窣窣”嗡嗡的声音,可眼前的一切又都清清楚楚。
  我看见本来已经远远走开的彪子和小虎一起跑了过来,彪子巨大的身躯挡在了我斜前方,一把几乎将江兵兵推翻在地上。
  小虎笔直地站在彪子身旁,陈继忠和那个陌生人以及开车的那位司机都站在了三人中央。所有人都在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。
  我将自己的脑袋换了一个方向,声音开始慢慢变得清晰:
  “江兵兵,我操……我告诉你,这个事……,坤哥会找你……操你妈……你动试试看,老子先……,别鸡巴磨叽……你来啊!”
  “……王坤……卵大些……这是大哥交……办的,来啊……老子迟早……小杂……”
  “都别……哎呀……搞什么鸡……都是……”
  当时的我以为是江兵兵那一脚太重,把我踢晕乎了。
  我没有想到。
  从那天开始,我的左耳差不多只是成了一个让我看上去不像是残疾人的摆设。
  就在他们的争吵声中,正对着我的方向,两道亮光由远而近,随着路面的颠簸不平,光线在眼前这些人的身上跳跃。
  我无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兴奋。

  因为,我发现,这两道光芒居然如此的神奇。
  如同两把神奇的利刃,劈开了原本黑暗而模糊的一切。
  所有的愤怒、不平、恐惧、忧虑、狰狞。
  此刻,都在我的眼前毫发可鉴。
  我的心狂跳了起来。
  悟空来了,我的结局马上也将随之到来。

  身体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,所有的水分都被这把火烧干。喉咙一阵阵的发紧,仿佛有一块又粗又硬的骨头卡在了那里,嘴巴里面也开始变得极为干燥,不久前流入口里的鲜血没有唾液的中和之后,铁锈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。
  在嫉妒恐惧当中,我的脑海里居然又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线愚蠢的希望。
  我希望王坤能够坐在车子里面。
  如果他能来,今天我就不会有太大问题了。
  他就算是死,也一定会救我,我有这个信心。
  再也无心理会面前的几人,抬起头,我望向了那片光芒。
  随着马达声的熄灭,天地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浓烈的黑暗。
  我依旧坚持着,坚持着看向那个我根本看不清的地方,也看向了那个我注定不会在今晚看见的人。在我的坚持中,强烈亮度反差造成的失明缓缓散去,一切在我的眼前慢慢铺展开来。
  车子停在了离我大约十来二十米左右的一片平地上。我最先看到了司机,然后又看到了司机后方两点忽明忽暗的火光,顺着火光,我再看到了两个隐隐约约,好像正在交谈的人。
  右边一个的样子被前排司机挡住了,左边的一个高高瘦瘦,看上去,很像是王坤。
  那一瞬间,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而下,笼罩了我。

  今晚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,被人砍一刀,踢几脚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,我本来就是一个流子,这也应该是我的生活。何况,我曾经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过别人,闯波儿、市里人,熊市长……,这些人倒在我的脚下时,他们受到的伤害并不会比今天的我更小。
  这也许是我应得的报应。
  甚至,就连片刻之前,羞辱于我,让我恨之入骨,发誓要杀他全家的江兵兵,我也都不再那么痛恨了。他这么嚣张,我又何必去理他,何必再去结下一些解不开的深仇。终有一天,他会遇到另外一个比他更嚣张的人,到时候,属于他的报应也就会到来。
  王坤来了,既然王坤来了,那这一切,都算了吧。
  让我回到家中,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,几天之后,身体上的这些伤痛都会慢慢消失,所有的一切,都会像是从来不曾发生。

  我,也还会是小镇上面那个无忧无虑,闲散度日的我。
  事到如今,我经常会想,如果,那一天,车上来的另外一个人真的是王坤,而王坤也确实如我当时所料的那样救了我。
  我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。
  我也许就不会再打流。我会娶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婆,有一个听话的儿子或者女儿,开着一个小店,闲暇时,看看武侠小说和动画片,有兴趣了自己还画两笔。万一见到别人打架,我就会带着儿女们远远躲开,然后告诉我的儿女,不要学那些人,不要去打流,那些人都没有好下场……
  但是,宿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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