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雪樱花

作者: 黄小籽

  日期:2012-2-1 14:18:00
  第一章 不期而遇
  女孩每天来我住处睡觉。天亮出门,天黑归来,幽灵一般。不说话。即使说话,也是只言片语:嗯、呃。穿一件透明得可以看清内衣轮廓的雪纺衫。褪色的牛仔裤短到大腿根儿。下面一双不穿袜子的人字拖。头发染成黄色,好像和谁打了一架,乱糟糟的。
  胸部够大,不是D就是E杯。有屁股,有腰。本来的玉骨冰肌晒得恰到好处。脱了衣服,内裤和胸罩的痕迹历历可见。可是我没有兴趣。任谁也提不起兴趣。鸡蛋大小的疤挂在鼻翼的右侧,好恶心,像鳄鱼皮。
  随身携带的是丹吉灵牌挎包,里面装满化妆用品和用具,不见替换衣服。只把当天穿的,利用晚上时间洗好、晾干,早上收回。中间没衣服穿,就把我的T恤套在上身。

  洗衣用我的立白,洗澡用我的力士,洗头用我的潘婷。住我的房子,睡我的席梦思。惟独用自己的牙刷,牙膏还是我的。还好我不在住处开火,吃学校的便宜餐。
  至于白天她去了何处,做了何事,我一概不知。没问。她也没主动说起。再说和我关系不大。
  每天晾完衣服,她会坐在床沿发呆五至二十分钟。然后揭掉T恤,赤条条地横在那里。起先,我不敢靠近,看都难为情。只是翻出凉席,睡在旁边的地板上。后来,我感冒了,索性不脱衣服,在床的彼头搞到方寸之地。这是极限,且暗藏杀机。一旦睡梦中不小心碰到她的脚,她便如同禀性好斗的夜间动物,跳起,给我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,操起枕头下的水果刀,作自卫状。

  “可以看。前进一步要你的命!”她恫吓我。
  动真格的,三个她也不是我的敌手。我甚至可以利用体力上的优势把她日了。但没意思,她勾不起我的邪欲。与其同这个丑八怪撕扭,不如静观其变。她腻了,走了,再夺回自己的一切。床是我的,房子是我的。她没份,是个侵略者。女孩迟迟不肯离开。我担心:她想扎根不成?莫非在等待,时机成熟了,就轰我走?
  *
  两周后,女孩出门的时间变短了。开始扫地、抹窗、洗衣,还煮面条给我吃。俨然成了家庭主妇。
  “王静。”一天下午,她自报家门,“你呢?”

  “黄弟。”我回答。
  “好凶的名字。”
  “可能。”
  “不是‘可能’。确实凶。感觉不是顽固派,就是自恋狂。没有‘黄瓜’好听。”
  我忍气吞声。

  女孩坐在我对面,中间隔着桌子。吃空的面碗,摆在桌面的两头,宛如遥遥相望的环形山。
  “家里有钱?”
  “没钱。”
  “想当皇帝?或者,家里人指望你当皇帝?”
  “不知道!”
  我的语气重了点,她来了情绪,若有所思。思考什么的神情很有意思。眉头轻锁,透着挑逗心灵的什么,又顷刻瓦解,俨然失败的泡泡糖吹奏实验。
  女孩起身,一边收拾餐桌,一边问:

  “命是你救的?”
  “救命?太夸张了吧。”
  “那天喝多了,被你带回来的?”她换了种说法。
  “是啊。”
  “衣服你脱的?”
  我点头,“上面脏得要死。有菜渣、酒味儿、血。不是洗干净了么?花好长时间呢。”

  “看了?”
  “看了?”我不解。
  “这里。”她指着胸。
  “偏着脑袋。必要时才瞟一眼,确认位置。”
  “确认位置?”

  “胸罩带钩的吻合方式呀。牛仔裤的拉链卡住了呀。”
  “看见了?”
  “看见了,那是后来。当时没看清,说了只是瞟。”
  “我不在乎被你看,那无关紧要。作为救命之恩的回报,看也说得过去。后来的情况你也晓得。想看就看吧,脱光了让你看个够。我只是对你当初的行径感到失望,觉得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。”
  我无言以对。
  “借宿一个月。没问题吧?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
  “以后叫你‘黄瓜’。皇帝这个名字,会叫人把胃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的。你可以叫我静儿。”
  “王婆。”
  “再叫一声?”说着,女孩伸出食指和中指,对准我的鼻孔,“不怕被戳的话。”说罢,到厨房洗碗去了。
  *
  对大多城里人而言,我的房子算大的。瓦屋,单层。远远观之,颇像戴着礼帽的机器人脑袋。一室一厅,一厨一卫。墙上的石灰摇摇欲坠,水泥地板千疮百孔。墙上挂一幅梵高的赝品。床头柜上摆一只机器猫形状的闹钟。没有电视机之类的家用电器。除简单的炊具外,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。床倒是新的,搬来时,到东方家园选购的。长三米,宽两米,无论谁躺在上面,都会生出“世界如此宽广”的感叹。

  有个不大的庭院。野草滋生,层叠如盖,里面有蛇,我就打死过一条。木栅栏把庭院同树林隔开。院门旁的石榴树上,挂一只鸟笼。算不上鸟笼,只剩几根竹条的残骸而已。我能想象若干年前外公立在树下逗鸟的情景。
  位置在岳麓山西面,属于靠近山麓的贫民窑式建筑。上山无路,横亘着密不透风的树林。下山的话,拐两个弯,就徜徉在西二环的附道上了。极目远眺,整个窑山坡尽收眼底。
  便是这样的房子。
  它是刚进大学那年,外婆送我的礼物。说什么学习方便些。
  外婆不是亲外婆。后妈的妈。膝下一对儿女。老伴五年前死于脑梗塞。书香门弟,祖上的基业捐献给了国家,换来半个世纪的铁饭碗。

  如同后妈没有生育能力,她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,婚后第七年喜得爱女后,再无添丁。
  活着的话,表妹小我一岁。
  被绑架时,表妹不满六岁。那天放学,头戴防护头盔的男子蹲在幼儿园门口,摩托车停在旁边。舅舅买水果回来,打开面包车的门,发现刚才还坐在助手席的女儿不见了。追出两公里,追到的不是女儿,而是女儿在电话那头的呼救声。舅舅站在指定的立交桥上,把装满假钞的皮包扔给下面的摩托车男子。男子突破警察的包围圈,逃之夭夭了。表妹再没有回来。

  “还活着。”舅舅断言,“她的眼睛大大的,圆圆的,笑起来很可爱。我不认为世上存在伤害她的人。她哭,你笑不起来。她伤心,你也难过。到头来,只能顺从她、满足她、关心她。谁忍心下毒手呢?”
  听完这席话,我感慨舅舅想女儿想得脑袋不灵光了。
  我是这么看的:由于表妹遭遇不测,舅舅又无别的子女,外婆才送我房子。毕竟,没有血缘,就没有关联。
  我在这里逍遥自在了三年多,没人表示异议。除了王静。那是个意外。
  *

  星期五下午,坐在食堂等待开餐时,手机响了。李自由在那头说出了点事,打算回湘潭老家一趟,问能否借“宗申”一用。
  “那车子有力。”他奉承道。
  “食堂。来吧。”我说。
  “在师大。”
  “跑去师大干吗?”
  “约会。”他神气十足地回答。
  “坐公共汽车回来。在寝室等你。”
  “好远。你过来?”
  “借人家东西,还要人家送东西上门。什么逻辑?操!”我有点压不住火。
  “拜托啦。”
  李自由说了一家网吧的名字,约我碰头。
  那时的网吧,有茶水奉送。QQ号码只有八位数,视频聊天还没出来,也没有语音。部分机子用木板隔开,形成一个一个独立的空间,号称雅座。里面干什么勾当的都有。
  我钻进雅座,一边浏览新闻,一边同好友聊天。女性,28岁。除此之外,资料框里再无有价值的信息。起先,两人只是迁就对方似的东拉西扯:哪里人呀?叫什么呀?爱好呀?扯谈了大概十五分钟,对方冒出一句:
  “脱。”

  “脱?”我不解。
  “脱裤子,看看那儿。”
  “哪儿?”
  “那儿!”
  “男的吧?”
  “美女。”

  “凭证?”
  “骗人是小狗。”
  我回复:“脱了。”
  “我也脱了。”
  “唔。”
  “快脱光了。只剩下带蕾丝花边的丁字裤,开裆的呢。”
  我选中“玫瑰”,点击“发送”。
  “上面好大喔。又大,又白。咬一口?”
  选中“色”,点击“发送”。
  “下面湿湿的,滑滑的。摸一下?”
  时间显示过了三十分钟。我走出雅座,在网吧转了一圈,不见李自由的踪影,扫兴折回。

  “在摸?”对方再次发来信息。
  “嗯。”
  “好湿吧?没骗你。”
  “或许。”
  “进去?”问号后面盖了个吻。

  “好。”
  “哇!不成不成,好大,进不去。”
 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,好像电脑桌被掀倒了。有人咆哮,有人起哄,有人调解。此类脑袋不开窍的事,我见得多了。位置不好啦,鼠标不行啦,死机啦。我打开音乐播放器,戴上耳机,来个不闻不问。
  “哪里都行。”
  “呃。”

  “哪里好呢?脸上?嫌麻烦的话,里面也可以喔,不怕怀孕。”
  “地板。”
  “地板?”
  我关掉QQ,沉进沙发,深深吸气,缓缓呼出。李自由放我鸽子不成?
  离座时,被绊了一下,险些栽倒。晕,沙发上还有别人。是个女孩,歪坐在那头。何时进来的呢?我纳闷。
  “借过。”我大声说。
  她没吱声。仔细一看,睡着了。踢她的小腿,醒了,睡眼惺忪地看我的脸,然后“哇唔”一声,吐在沙发上。我闻到一股潲水味儿和酒味儿,也想吐。
  夺门而出时,被女孩一把揪住衣服。

  “带我走吧?”她难受地说。
  我甩开她,出到外面,一片狼藉。电脑桌横躺竖卧,鼠标和键盘扔得遍地都是,遭受过一场空袭似的。我喊“老板”,想说这里有个醉鬼,你处理一下。
  老板没看见,在收银台边看见一个女子、两个男子。女子呈磕头状,伏在翻倒在地的显示器上。男子则抱在一起,一个头破血流,一个背上嵌着砍刀。
  我的腿不听使唤了,有点想下跪,背上汗津津的。俄顷,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警车声。我快步回到雅座,扶起女孩,冲出网吧,跨上宗申,越过湘江大桥,穿过五一大道,到达火车站才意识到方向反了。心情可以理解。毕竟死了人,警察出动了,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。我们是证人,也是疑犯,得逃。
  回来的途中,刚把猴子石大桥抛在身后,五对奇装异服的年轻男女骑着同样奇特的摩托从匝道“轰”地一声窜上来,围着我们打了近两公里的呼哨,耍足派头后才离开。

  回到家,零点都过了。
  女孩昏迷了两天。后脑勺有被钝器敲过的痕迹,没破皮,但肿得厉害。我脱光她的衣服,洗净晒干后又穿回去。期间,李自由打来电话,解释放鸽子的事:
  “本来打算一个人回去,想不到女朋友死皮赖脸地跟着,我拗不过,她又不喜欢摩托,只好一起坐汽车走了。”
  我骂了句“狗屁”,挂断电话。
  *

  以上,是初次遇见王静的情景。过程却是这样:两人在不适合相遇的情况下相遇,共同度过一段晦暗的时光后,分道扬镳了。性质同失败的商业合作没什么分别。
  是个学习日的下午。我放学回来,她在收拾东西。
  “一个月的期限到了。”
  “是啊。”
  “该走了。”
  我没表示什么。

  她停止收拾,拿冷峻的眼光打量我的脸,问:“巴不得?”
  “还没吃饭吧?”我移开话题,“回来的路上,买了两份。自己那份吃了,你的带回来了。喏——”我把盒饭搁在床头柜上,然后落座在床,露出精致的微笑。
  她眼皮一撩,视线从盒饭转回我的脸。
  “留着当宵夜吧你。”说完,提起行李袋,出门了。
  “要送吗?”我追出去,朝走远的她喊。
  “来啊!”

  照她的指示,我把宗申停在埠阜河路口。她下车,登上台阶,在堤坝上漫步。我推车上去,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头。
  “不去火车站了?”
  “时间还早。”她不回头地回答。
  “上车吧?车上兜风更爽。”
  她没有理会,且走且停。停下时,伏在栏杆上,要么朝下面的湘江吐口水,要么深情地望着对岸的橘子洲。
  快到橘子洲大桥时,她下到河床,好久没有上来。我也下去,背靠防波堤,观察她的动静。她在江边踱步,或蹲下,或立起,一副随时准备跳水的架势。衣服被风吹紧,现出姣好的体形。长发迎风飞扬。盯着她的时间里,我有点感动,心想她哪里都漂亮,就是疤不好看。
  约二十分钟后,她退回,像我一样,背靠防波堤。
  “几点的火车?”我问。

  “不坐火车。”
  “去火车站不坐火车?”
  “公共汽车。”
  “家在哪?”
  沉默。

  “到家应该很晚了吧?不怕?”
  “劫财没有。劫色的话,反正被你糟蹋过了。”
  “我糟蹋你了?”
  “没有别的男生看见我脱衣服后的样子。”
  或许,我想。没人要的处女。

  “大不了,离开这个世界。”她接着说。
  我偏头看她,问:
  “怪我?”
  没有回答。
  时值傍晚。湘江的尽头,变得模糊不清了。橘子洲上,亮起了灯光。吸进鼻孔的湿气有所加重。哪里传来卡车的喇叭声,仿佛来自身后,又来自水里。天空差不多黑尽时,她吻了我。我们并肩躺在防波堤上,她慢慢转身,轻轻吻在我的脸上。我颤抖了一下。
  “谢谢。”她低语道。
  “谢什么呢?”
  默然。

  我沉溺在吻中,不知道意味着什么。老实说,被女孩献吻,还是头一次。良久,我偏头,旁边没人。环视四周,还是没人。
  “王静。”我喊。
  没有回答。投江了不成?我担心。
  “王——静!”我吆喝。
  “唉!”头顶传来回应声。她上去了,身体前倾,趴在栏杆上。

  “黄瓜,我搭计程车回去。”大声说完,消失在暗淡的光影里。
  *
  王静走后,不知道是不是没人帮忙洗衣了的缘故,我有点不习惯。坚持了五天,搬学校住去了。
  *
  遇见王静那年,我20岁,在长沙读书已经3年。学校在岳麓区。面积很大,围着高高的火砖墙。
  进得大门,迎面一条笔直伸向图书馆的大道,通过两台推土机恐怕都不成问题。两旁的榕树浓荫蔽日。右边是教学楼,五层,两栋;左边是包括篮球场和足球场在内的多功能运动场,里面沙坑、单双杠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。

  大道在距离校门大概60米的位置,有个拐弯,把篮球场和足球场隔开,绕过综合楼,到得一个有林荫有石凳和石桌的广场样的地方。广场中间立一尊石头雕像,是个执著于阅读的女生,坐姿优雅,胸部尖得出奇。医务室、招待所、女生公寓、电影院遍布四周,教职工家属区也在附近。这里是A区。有ABC三个区。
  我所在的男生宿舍位于东南角,是横在一起的两栋五层建筑中更肮脏的一栋,中间的铁门锈得面目全非。宿舍楼后面,是开水房、澡堂。前面是集食堂和音乐协会于一身的方形建筑,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产物。穿过它的屋顶,可以望见教学楼。这些建筑连同西南方的南湖公园,统称C区。
  B区包括多功能运动场,以及沿运动场呈逆时针旋转的图书馆、体育馆、实验室基地兼校办工厂和综合楼。
  建成没几年的综合楼,是校园内惟一看得上眼的建筑,主楼十二层,副楼七层。主楼六层以下是教室。往上三层是计算机培训中心。顶层是记者协会和主持人协会操刀的广播站。中间两层空着。架在楼顶的学校全称,白天像一条大蛇的龙骨,夜幕降临,则发出缺笔少划的红光,成为河西大煞风景的样本。
  据说,综合楼没建成前,学校招生困难。建成后,请国务院的某某某题写了新校名,才化险为夷。这事的真伪,看校门上方的署名便知。

  总之,是所二流大学,没有竞争力,没有名气,只要有钱,谁都可以进来。广告做得倒不含糊,有段时间,湖南经视的午间新闻播完,它便亮相十五秒钟。宣称什么“一流的师资队伍,一流的教学环境,一流的办学水平”,只差没说这里就是北大。开学典礼上,校长操一口不知所云的方言。食堂的工作人员吝啬至极。宿舍值班室里的老头耀武扬威。统统令人不快。

  进到形同垃圾收购站的这里,是爸爸的馊主意。我的中考成绩不理想。高中落榜后,收到十三张录取通知书。爸爸选了一张。然后握着扁担,撵我到汽车站,拽上长途卧铺。只消呆足五年,即可将大专文凭搞到手,再说爸爸许诺每个月多寄五十元生活费,我也就忍了。
  日期:2012-02-01 18:07:41
  第二章 陈年往事
  说说我家,有点特别。特别得相信的人寥寥无几,吹胡子瞪眼的大有人在。可都是事实。而且不将这些事实描述出来,张娣就无从谈起。
  *

  爸爸是苗寨的农民,妈妈也是。两人有过一对儿女,文化革命期间染上“2号病”,死了。多年后,我的出生又要了妈妈的命。脚先出来,难产。
  妈妈死得冤枉,这是获悉死因后我的感言。她不该怀孕,三十三岁,属于高龄产妇。再说苗寨没有医院和剖腹手术,只有剪生娘和草药。其结果,痛苦挣扎了一夜,断气时咬断了舌头。
  后来多了个妈。进门那天,抱起我,说喊妈,我只喊姐。她的年龄确实不大。后来听人家说,是一只不下蛋的鸡。这也是她进门的原因。人家是城里人,哥哥还是官儿呢。
  那一年,爸爸三十七,后妈二十五,可谓老牛吃嫩草。
  爸爸没有兄弟姐妹。奶奶生下头胎后,爷爷的蛋蛋没了。被来历不明的子弹打掉的。爷爷当时是土匪。

  爷爷有三个哥哥。大哥跟随黄兴发动武昌起义,北伐期间战死于九江;二哥在红四军担任排长,参加过万里长征,抗日战争打响的次年,被坂田大佐的轰炸机炸没了;三哥在国军某部充当不起眼的炮卒,一九四九年去台湾了。
  可能想到哥哥们在战场上都没写下光彩照人的篇章,爷爷决定当个土匪。他是八面山的七爷,同解放军火拼多年。没蛋蛋了才弃暗投明。
  这些事迹,爷爷口述时,我颇不以为然,家谱里记载着呢。
  我们这里,穷山恶水,日本鬼子丢炸弹嫌浪费,内战又隔得远,保住一本家谱算不得难事。
  家谱里有关于曾祖父的记载,说是寺庙长大的孤儿,聪明绝顶,还俗后考中举人。和李鸿章在直隶同僚过。1898年,受慈喜太后委任到南方当巡抚。万贯家私,权倾绿营。
  但他绝非趋炎附势之流。到香港的中环士丹顿街13号开过会。武昌起义打响后,把乳臭未干的大儿子交给黄兴时说:“贤弟勿须抬爱,生死自有天命。”言毕,归隐山林,官场生涯落下帷幕。
  便是这样的家,一代不如一代的家。
  这么着,既便归隐山林后,我家仍风光了很久,约摸三分之一个世纪。

  当时,曾祖父在武陵山区一个偏僻的县城买了一栋大宅。三个女儿、两个儿子、正室和三个姨太太搬进去后,又购置了些土地。为搞好关系,娶了五姨太,芳龄十九,是个驼子,县长的千金,即我爷爷的生母。
  除去上面这些人,还有一干丫鬟和小厮。张娣的先人,便在这干人当中。其曾祖父,做一些收支登记入簿、撰写家谱之类的活计。后来,与一个丫鬟成亲,生下的儿子是小厮,女儿是丫鬟。肥水不流外人田,如此传承了下来。传承至今,张娣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丫鬟。可惜门弟凋零,两人都是独苗。
  早在土地革命时期,我家就没落了。批斗会上,曾祖父背上插一块写有“地主”字样的木板,游街示众后,吃子弹了。可能想到年事已高,他没作任何形式的辩护和反抗。曾祖父死后,树倒猢狲散。查封宅邸,疏散下人,大洋充公,没收土地。爷爷忿忿不平,当了土匪。下人们卷着包袱走了,惟独张娣的先人留下,和我的先人一起,被逐出县城,长途跋涉三天后,到得一个木楼林立的地方,便是苗寨。

  后来的大跃进时期,文革时期,改革开放时期,先人死的死,走的走。两家人的嫡系,一直保持着原滋原味的主仆关系。
  打从学会说话开始,张娣就叫我少爷。她的父母如此教诲,右邻左舍也见怪不怪。
  改口叫弟弟,是在她9岁我8岁的89年。苏联从阿富汗撤兵那年。
  那年秋天的一个上午,她爹挖草药时,摔下悬崖,死了。中午,她娘拉着她赶集,说采购丧事用品。晚上回来时,张娣哭着告诉大家:“娘跳天坑了。”
  我爸爸请来道士,依照苗寨的风俗,盖灯,敲花鼓。闹了两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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